发布时间:2018-06-14 16:59:44 文章来源:互联网
微博 微信 QQ空间

东北国营厂下岗职工自述:几万块就把自己彻底卖了

  二零一六年八月,我们作为东北一家重型机械制造厂的集体工人,买断金终于获得了兑现。一九九八年三月一日下岗,二零一六年八月拿到这笔钱,签了字摁了手印,几万块,把自己给彻底“卖”了。最多的工龄有四十几年,最少的也有十几年。

  一刀切,那种疼痛没有经历过的人体会不到,好像做手术,麻醉师没有打麻药,手术师不管不顾地一刀切下去,就像切萝卜土豆似的。饭碗就这样没有了。

  我们这里是重工业区,初下岗时找工作比上天还难,女工多数又没有什么技能,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,也基本上是体力活,工资只有二百块钱左右,什么待遇也没有。

  到了这把年纪,上有老下有小的,莽撞不得,钱对于我们太重要了。买断伊始,我们几个姐妹的策略是等等看看,有一小部分人跑到厂前,工厂的大门紧闭,警卫把守,这是我们父辈贡献了一生的地方,也是消耗了我们的青春的地方,现在多么陌生,把我们拒之门外。

  中间有一段听闻总经理发话,说每人可能领一部分钱,消息还没有坐实,总经理在办公楼自杀了。此事引起了很大的轰动,买断也被暂时搁置。到了八月又重新启动了,动作很快, 等到三分之二的人签了字画了押,我们也慌了,挺不住了,一起去把字签了——我不敢看我手指上余留下的红色印泥,它太醒目了,我也不敢看那些还在坚持的人,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叛徒。

  工厂在我们身上烙下的印记太深刻了:十几岁就上班,工作是分配的,一家人都在一个工厂,好像世袭一样。很多人在厂办的幼儿园毕业,直接升到厂办小学,初中,然后高中,有少数人上了职工大学或者电大技术学校,看病去职工医院,有食堂,电影院,少年宫,洗澡堂,住的是工厂盖的楼房,小时候我很爱喝我们厂汽水站产的汽水,有橘子味和草莓味的,非常正宗不掺假。

  现在,我们像是被硬生生地撕掉了商标的商品,就像一个人失去了故乡——我想对很多人来说,工厂比之于居住地,更像是故乡。

  黑龙江齐齐哈尔的富拉尔基区。“第一重型机械厂”的项目,与苏联援建的富拉尔基热电厂和北满钢厂,奠定了新中国的重工业基础。  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陈荣辉 图(除署名外)

  
【一】

  到手的钱我一分也没敢花,都存到了银行。五万块对于我来说也算是巨款了,留着交养老保险,或者以备遇到什么重要的事情。我的一位姐妹把钱取出来给他的丈夫还了外债。她的胸怀还真是比嫩江还宽阔,自己的养老保险还没有着落呢。多年以前,她的丈夫同学聚会见到了初恋,心就不知道放在哪了,走到哪里都带上女同学,毫不避讳。不回家,还赌博,借高利贷,利滚利的,她吵过闹过,苦口婆心地劝过,都没有用。不是没有想过离开,但终究还是没有放下爱一个人的习惯。再有从现实的角度考虑,儿子当时还在高中,马上要高考了。普通人家的孩子,想要改变命运,或许也只剩下高考这一条独木桥了。

  她自己没有稳定的工作,如果儿子归了丈夫,又担心毁了孩子,归自己,以自己的挣钱能力,只够养活自己,连保险都交不起,也不是明智之举。思来想去到最后只好忍了。

  这些年她有工作就做,先后在超市打工,还做过送货员,像个男人一样搬运货物,她说她可有力气了,不像我整天像没吃饱饭一样。说这话的时候,她伸出胳膊,攥紧了拳头,让我看。她永远都那么乐观,活的没心没肺的。我们都喜欢她的没心没肺。

  她最后一份工作是在街上烤串,熬到半夜,时常有醉酒的人耍酒疯,自己要机灵着点小心防范。一站好多个小时,腿都肿了。等没有客人的时候才可以回家,一个人拖着疲惫的身体,走在无人的街道,总是疑心后面有个人跟着自己,掉一片树叶都会吓出一身冷汗。

  久了身体累垮了。急性胰腺炎,转到省城哈尔滨医院重症室抢救,当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,陷入昏迷状态,极度的危险。现在什么也不能做了。她不去想未来的生活了,不去想也许才是存了一份希望,活一天赚一天。

  上一次见到她是四月底,她的身体很虚弱,过了年住了两次院,没有好转就出院了,没有钱了。开始她的丈夫还尽心照顾,后期说忙,教人打乒乓球挣钱,就再不露面了。

  她还是那个乐天的燕子,但是脸色不再红润,说话有气无力,身体不自觉地想要靠住什么。才将近五十岁的人,脸上看不出什么沧桑,还是好看。她走的时候,看她的背影,佝偻着身体又像一个年龄很大的人,忍不住心酸。

  十几年前,她穿着老公给买的衣服,到我打工的图书馆借书看,指着身上的新衣服说你看漂亮吧,我没有好意思直说,看她满脸的幸福,不忍心打击她。说实话,那样的花布衫子,又肥又大,颜色又深,夏天,我妈穿上都不显年轻,她可是三十刚出头。

  在别人眼里她有些土气,自信心爆棚,但是你又不得不羡慕她。自从下岗以后我们似乎陷入了一种集体焦虑,没有安全感,幸福感迟钝。不像她还是像一只快乐的燕子,吱吱喳喳的。我们以为上天眷顾她,物质上的贫乏,并没有夺走她身上的少女心。

  我记得没错的话,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初恋,他追的她 ,那时候青春年少,她芳华十七八,脸上嫩得出水,她把他介绍给我们时,一脸的幸福,说这是她的白马王子 ,明明长得很黑么,黑马王子还差不多,背着她我们偷偷说。

  她的丈夫喜欢踢足球,经常参加一些比赛,家里就全靠她一个人支撑。这些年她伺候了婆婆公公,他们活到了八九十岁才故去的,孩子也上大学了,好日子眼看就要见亮了。但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就什么都不对了。

  【二】

  我的另一位姐妹和我一样也把钱存银行了,留着将来给儿子买房子付首付。她现在还在打工,月工资八百,是正式员工的一个零头。早上七点半上班,下午四点半下班,中午不能回家,礼拜六值班,节假日也要值班,没有值班费。没有保险,她一年交最低养老保险六千多 ,挣的钱差不多只够交保险,而且保险费还在每年递增。她的丈夫现在也去了外地,因为在工作中被意外砸伤,身体不能再吃力,只好去往外地,寻找机会。

  现在邻居或是同事看她的表情意味深长,这让她很是不自在:失眠多梦,消瘦,整个人无精打采,大把的吃药。不吃药浑身痛痛,干不了活。我劝她去医院,但她舍不得钱,自己胡乱买点药吃了了事。

  有人问起她的丈夫,她就想发火,偏偏有人多问,不识趣地问,绕着弯地问,甚至连邻居一个傻女人也直接问她你男人老不回家,是不是不要你了,有外心了。四十多岁的人进入更年期了,像一只小兽,心里装着一颗定时炸弹,随时会被引爆。

  说实话她有时候挺羡慕那个傻女人的,什么心也不操,老公下岗后打一份工,挣钱不多,长得也比较低调——这样也好没人惦记,儿子比较自立,大学毕业后自己找了老婆,贷款买了房子。

  她每天早上五点钟准时起床,给儿子做早饭,遛狗,上班,好像一切都正常不过。但是晚上十一点钟打点好一切,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不禁多想,每一个人都像一个疑犯,想得她脑袋生疼,太阳穴不停地突突。

  他在干什么呢,过节为什么不回家呢?分居两地,都在忙,时间久了未免疏离,少有交流。有时候她明显地察觉到,他们中间有一道裂缝在蔓延,看不到摸不着,但确实存在,微妙地横亘在他们中间,这让她恐慌,一恐慌就开始冒虚汗。

  我说要不你去他的城市看看吧,好的话你也留下来打工,她说那儿子怎么办呢?日子过到最后,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了。

另一视角

换一换